席慕蓉诗集-名句名言-经典文案-青树林文案-诗句
【诗的瞬间】
【——代序】
【(一)】
【2001.2.21台北至淡水的途中】
所有的诗人想要叙述的,都是自己的生命。有人终于找到出口,有人却误入歧途。
我发现,原来我爱的常是那些知道自己已经迷途的诗人。知道这是歧路,这一切并非原初的想望;可是,那样的徘徊复徘徊,以及不知所从,或许才是诗的真义吧。
诗,不是理直气壮的引导,更不是苦口婆心的教诲,诗,只是一个困惑的人,用一颗困惑的心在辨识着自己此刻的处境。
【(二)】
【2002.6.27从克什克腾到呼和浩特的火车上】
诗是挽留,为那些没能挽留住的一切。
诗是表达,为当时无法也无能表达的混乱与热烈,还有初初萌发的不舍。
诗,是已经明白绝无可能之后的暗自设想:如果,如果曾经是可能……诗,是一件从自己手中坠落的极珍爱的瓷器,酡红与青碧,是记忆里慢慢捡拾的碎片上浮出的颜色和心悸……诗,终于只能是生命在回首之时那静寂的弥补。
因此,诗人与读者的沟通绝不可能在群众旁观之下完成。真正的“素面相见”,只有在独自一人面对书中的一首诗的时候才可能发生。
【(三)】
【2003.9.18草原列车上】
难以形容在牛河梁那天晚上来回两公里如水般的月光,在通往女神庙的山径上。
两公里的月光,可以是一首诗的标题吗?如果要写,以什么样的字句可以完整地显示出那澄澈清朗的月色以及那层层叠叠铺满了一地的清晰无比的树影?还有,还有那安静地伴随在我们身旁的五千五百年的时光?
人说时光如逝水,可是,在蒙古高原之上,在这苍茫万里的大地之间,我却发现,一切都没有离开,一切都从未消失。就如那夜在月光下行走的我们,对松林间的光影并不陌生,只觉得似曾相识,如遇故人。
我在当时轻声询问朱达先生,土地是不是真的具有灵气?他说:“有的。”平曰沉默寡言的考古学者,心中想必另有一种丰美境界吧。
在母亲的土地上,我是备受宠爱的女儿,给了我教诲,也给了我,难以描摹的至美。
【(四)】
【2005.3.15野柳海边】
昨天有新书发表会,在众人之前朗读一首旧作《借句》,读到那一行“要如何封存那深藏在文字里的我年轻的灵魂”之时,忽然悲从中来,忍不住就落泪了。
难以解释的突发事件,找不出什么恰当的借口可以掩饰或者说明。
只能猜想,在诗里另有一个我,她的本质是现实世界里的我所难以了解和衡量的。仿佛她已隐忍很久了,所以才会突然出现,是生命内里的矛盾与混乱吗?还有不安与不甘……在尘世间循规蹈矩地活着,参与着,似乎以为一切本该如此了。幸好,幸好还有诗,才能忽然在瞬间点醒了我。
【(五)】
2023.3.3淡水家中曾听一位讲者在台上说,要如何如何才能写出伟大的诗篇来,仿佛在传授秘笈般的慎重,我的心在当时就寂然退下。
人还坐在讲堂里,却已经听不见什么了。我知道自己生性愚昧,却不能不坚持,“伟大”这件事是不能事先预订的,而且与诗无关。
写诗是生命的要求,它要求的只是诗本身,并无任何其他的附加条件。
即使如杜甫也曾经说过“语不惊人死不休”那样的话,可是,我相信,在他每首诗当时的触动里,绝对不会有一个“伟大”的目标高悬在前,杜甫诗中的苦民所苦,是真正的疼痛啊!
【(六)】
2023.8.14淡水家中年少时在日记本里的涂鸦,源自流离与寂寞的处境,没想到,诗,从兹竟然安顿了我困窘的身心。那个年岁,诗,是在丛林里的冲撞,是终于完好地奔回洞穴之后静静流下的泪水。
中年的我,谨小慎微循规蹈矩。没想到,提起笔来,竟然如此执拗,从不肯对任何的干扰屈服,我行我素,一心想要寻回那些错过的溪涧与幽谷,那些依稀的芳馥……如今,甚至也不接受我自己的劝告,明明知道去书写原乡那辽阔深远的时空沧桑非我力所能及,却不肯罢休。
诗,在此时,对我已非语言、意念和几行文字而已,它是生命本初最炽烈的渴望,如离弦之箭在狂风中,犹想射向穹苍。
【(七)】
2023.11.14淡水书案窗前感谢长江文艺出版社推出我的七本诗集平装新版,内含从1959年到2011年的诗作,社方征序于我,欣然摘取六则“诗的瞬间”献上。
很早很早的时候,我就喜欢读诗,写诗。到了高中,立志修习绘画,之后从师范大学的美术系毕业,再留欧专攻油画和铜版画,从布鲁塞尔皇家美术学院毕业之后,一面开画展,一面准备回台湾教书。然后,回到岛上,在大专院校的美术科系里担任教职,就这样认认真真地过了许多年。因此,诗好像就只是一种单纯的爱好而已,既没有明确的目标,也没有远大的志向,更没有机会去求得技法的精进;这么多年以来,只是顺从着心中的触动与渴望去写,诚恳而又安静地,一直写到今天。
今天,时光已老,我才在回首之时欣然领悟,生命中一直有诗相伴,是多么难得的幸福。
其实,叶嘉莹先生早就说了:“读诗与写诗,是生命的本能。”感谢这美好的本能从来没有将我舍弃,总是不时现身提醒。
今天,愿以我敬爱的叶先生之嘉言,与每一位读者共勉。
【生命因诗而苏醒】
——二。版序散落在四处的诗稿,像是散落在时光里的生命的碎片,等到把它们集成一册,在灯下初次翻读校样之时,才惊觉于这真切的全貌。
终于知道,原来——诗,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自己。
这个自己,和生活里的角色不必一定完全相称,然而却绝对是灵魂全部的重量,是生命最逼真精确的画像。
这是我为我的第四本诗集《边缘光影》所写的序言全文,出版时间是一九九九年五月,离上一本诗集《时光九篇》的出版,已经有十二年之久。
时光疾如飞矢,从我身边掠过,然而,有些什么在我的诗里却进行得极为缓慢。
这十二年之间,由于踏上了蒙古高原,从初见原乡的孺慕和悲喜,到接触了草原文化之后的敬畏与不舍:从大兴安岭到天山山麓、从鄂尔多斯荒漠到贝加尔湖,十年中的奔波与浮沉,陷入与没顶,可以说是一种在生活里的全神贯注,诗,因此而写得更慢了。
但是,要等到把这十二年之间散落在各处的诗稿都集在一起,成为一个整体的时候,才发现我的诗即使写得很慢,却依然忠实地呈现出生命的面貌,今日的我与昨日的我,果然距离越来越远,因此而不得不承认——我们曾经有过怎么样的时刻,就会写出怎么样的诗来。
但是,但是,在这逐渐而缓慢的变动之间,有种特质却又始终如一。
在写了出来或者没能写出来的诗行里,有些什么若隐若现,不曾改变,从未稍离。
此刻来为新版的《七里香》和《无怨的青春》校对之时,这种感觉更是特别强烈。
《七里香》是我的第一本诗集,初版于一九八一年七月。
《无怨的青春》是第二本,初版于一九八三年二月,离现在都快有二十年了。中间偶尔会翻动一下,最多只是查一两首诗的写作日期,或者影印一些给别人当资料。这么多年来,除了为“东华”和“上海文艺”出选集的时候稍为认真地看一看之外,从来没像此刻这样逐字逐行逐页地重新检视,好像重新回到那已经过去了的时光,那些个曾经多么安静和芳香的夜晚,在灯下,从我笔端从我心中,一首又一首慢慢写出来的诗。
这些诗一直是写给我自己看的,也由于它们,才能使我看到自己。知道自己正处在生命中最美丽的时刻,所有繁复的花瓣正一层一层地舒开,所有甘如醇蜜、涩如黄连的感觉正交织地在我心中存在。岁月如一条曲折的闪着光的河流静静地流过,今夜为二十年前的我心折不已,而二十年后再回顾,想必也会为此刻的我而心折。——《七里香》第121-122页
果然是这样。
在接近二十年之后的此刻,重新回过头来审视这些诗,恍如面对生命里无法言传去又复返的召唤,是要用直觉去感知的一种存在,是很难形容的一种疼痛,微颤微寒而确实又微带甘美的战栗;而在这一切之间,我终于又重新碰触到那几乎已经隐而不见、却又从来不曾离开片刻的“初心”。
初心恒在,依旧素朴谦卑。
我一直相信,生命的本相,不在表层,而在极深极深的内里。
不管日常生活的表面是多么混乱粗糙,在我们每个人内心最幽微的地方,其实永远深藏着一份细致的初心——生命最初始之时就已经拥有的,对一切美好事物似曾相识的乡愁。
诗,就是由此而发生的。
少年时第一次试着写诗,是在读了“古诗十九首”之后,那种惊动,应该是对文字的启蒙。诗并不能成段落,都留在初中二年级的日记本里了,是一九五四年秋天的事。
而在我诗集中最早的一首诗《泪·月华》,写成于一九五九年三月十二曰,高中三年级下学期刚开始不久。
从一九五九到一九九九,四十年间,虽然没有中断,写的却不能算多,能够收进这四本诗集里的诗,总数也不过只有两百五十二首而已。
时光疾如飞矢,从我身边掠过,然而,在我的诗里,一切却都进行得极为缓慢。
这是因为,在写诗的时候,我一无所求。
我想,这是我的幸运。因为我从来不必以写诗作为自己的专业,因此而可以离企图心很远很远,不受鞭策,不赶进度,更没有诱惑,从而能够独来独往,享有那在创作上极为珍责难得的完全的自由。
我是有资格说这样的话的。因为,四十年来,在绘画上,我可是无时无刻不在受那企图心的干扰,从来也没能真正挣脱过一次啊!
当然,距离企图心的远近,和创作的品质并不一定有关联。而且,无论是何等样的作品,完成之后,就只能留待时间和观赏者来做拣选,对作品本身保持永远的沉默,是一个创作者应该有的权利和美德。
不过,在这篇序言的最后,我还是要感谢许多位朋友,谢谢他们给我的鼓励和了解。
我要谢谢大地出版社的姚宜瑛女士,我的第一和第二本诗集都在大地出版,十几年的合作非常愉快。姚女士给我的一切,是一定要深深道谢的。
谢谢晓风,愿意引导我。
谢谢七等生和萧萧,两位在十几二十年前就为我写成的评论长文,这次才能郑重放进书中,重读之时,更能领略到其中的深意。
谢谢简志忠先生和圆神的工作伙伴,让新版的两本诗集能有如此美好的面貌。
还要谢谢许多位在创作上给了我长远的关怀和影响的好朋友。
更要谢谢我挚爱的家人。
最后,我也要谢谢在中文和蒙文世界里的每一位读者。
我的文字并没有那么好,是你们自身的感动给它增添了力量和光泽;我的世界原本与众人无涉,是你们诚挚的共鸣,让我得以进入如此宽广辽阔的人间。
我从来不知道,仅只是几本薄薄的诗集,竟然能够得到如此温暖的回响。
这十几年来,在我个人的生命里,因着诗集的出版而得以与几百万的读者结缘,不能不说是一件奇遇。
有时候,在一些没有预知的角落,常会遇见前来向我致意的读者。在最初,我常常会闪躲,觉得不安。但是,慢慢地,经过多年以后,我终于领会了我们之间的共通之处,在心灵最幽微的地方,我们都拥有一颗素朴和谦卑的初心。
那么,就相对微笑吧,不必再说些什么。我们都能明白,不管生活的表象是多么混乱粗糙,也没有分什么性别和年龄,在提起笔和翻开书页的时刻里,除了诗,我们真的一无所求。
在心灵最幽微之处,生命因诗而苏醒。
二o年的初始,写于淡水画室江河张晓风一、一个叫穆伦·席连勃的蒙古女孩猛地,她抽出一幅油画,逼在我眼前。
“这一幅是我的自画像,我一直没有画完,我有点不敢画下去的感觉,因为我画了一半,才忽然发现画得好像我外婆……”而外婆在一张照片里,照片在玻璃框子里,外婆已经死了十三年了。这女子,何竟在画自画像的时候画出了记忆中的外婆呢?那其间有什么神秘的讯息呢?
外婆的全名是孛儿只斤光濂公主,一个能骑能射枪法精准的旧王族,属于吐默特部落,成吉思汗的嫡系子孙。她老跟小孙女说起一条河(多像《根的故事》!),河的名字叫“西喇木伦”,后来小女孩才搞清楚,外婆之所以一直说着那条河,是因为——一个女子的生命无非就是如此,在河的这一边,或者那一边。
小女孩长大了,不会射、不会骑,却有一双和开弓射箭等力的手——她画画。在另一幅已完成的自画像里,背景竟是一条大河,一条她从来没有去过的故乡的河——“西喇木伦”。一个人怎能画她没有见过的河呢?这蒙古女子必然在自己的血脉中听见河水的淙淙、在自己的黑发中隐见了河川的流泻,她必然是见过“西喇木伦”的一个。
事实上,她的名字就是“大江河”的意思,她的蒙古全名是穆伦·席连勃,但是,我们却习惯叫她席慕蓉,慕蓉是穆伦的译音。
而在半生的浪迹之后,由四川而香港而台湾而比利时,终于在石门乡村置下一幢独门独院,并在庭中养着羊齿植物和荷花的画室里,她一坐下来画自己的时候,竟仍然不经意地几乎画成外婆,画成塞上弯弓而射的孛儿只斤光濂公主,这其间,涌动的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呢?
二、好大好大的蓝花两岁,住在重庆,那地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金刚坡,记忆就从那里开始。似乎自己的头特别大,老是走不稳,却又爱走,所以总是跌跤,但因长得圆滚倒也没受伤。她常常从山坡上滚下去,家人找不到她的时候,就不免要到附近草丛里拨拨看,但这种跌跤对小女孩来说,差不多是一种诡秘的神奇经验。有时候她跌进一片森林,也许不是森林只是灌木丛,但对小女孩来说却是森林。有时她跌跌撞撞滚到池边,静静的池塘边一个人也没有,她发现了一种“好大好大蓝色的花”,她说给家人听,大家都笑笑,不予相信,那秘密因此封缄了十几年。直到她上了师大,有一次到阳明山写生,忽然在池边又看到那种花,像重逢了前世的友人,她急忙跑去问林玉山教授,教授回答说是“鸢尾花”,可是就在那一刹那,一个持续了十几年的幻象忽然消灭了。那种花从梦里走到现实里来,它从此只是一个有名有姓有谱可查的、规规矩矩的花,而不再是小女孩记忆里好大好大、几乎用仰角才能去看的蓝花了。
如何一个小孩能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池塘边窥见一朵花的天机,那其间有什么神秘的召唤?三十六年过去,她仍然惴惶不安地走过今春的白茶花,美,一直对她有一种蛊惑力。
如果说,那种被蛊惑的遗传特质早就潜伏在她母亲身上,也是对的。一九四九,世难如涨潮,她仓促走避,财物中她撇下了家传宗教中的重要财物“舍利子”,却把新做不久的大窗帘带着,那窗帘据席慕蓉回忆起来,十分美丽。初到台湾,母亲把它张挂起来,小女孩每次睡觉都眷眷不舍地盯着看,也许窗帘是比舍利子更为宗教、更为庄严的,如果它那玫瑰图案的花边,能令一个小孩久久感动的话。
三、十四岁的画架别人提到她总喜欢说她出身于师大艺术系,以及后来的比利时布鲁塞尔的皇家艺术学院。但她自己总不服气,她总记得自己十四岁,背着新画袋和画架,第一次离家,到台北师范的艺术科去读书的那一段。学校原来是为训练小学师资而设的,课程安排当然不能全是画画,可是她把一切的休息和假期全用来作画了,硬把学校画成“艺术中学”。
一年级,暑假还没到,天却白热起来,别人都乖乖地在校区里画,她却离开同学,一个人走到学校后面去,当时的和平东路是一片田野,她怔怔地望着小河兀自出神。正午,阳光是透明的,河水是透明的,一些奇异的倒影在光和水的双重恍动下如水草一般地生长着。一切是如此喧哗,一切又是如此安静,她忘我地画着,只觉自己和阳光已浑然为一,她甚至不觉得热。直到黄昏回到宿舍,才猛然发现,短袖衬衫已把胳膊明显地划分成棕红和白色两部分。奇怪的是,她一点都没有感到风吹日晒,唯一的解释大概就是那天下午她自己也变成太阳族了。
“啊!我好喜欢那时候的自己,如果我一直都那么拼命,我应该不是现在的我!”
大四,国画大师溥心畲来上课,那是他的最后一年,课程尚未结束,他已撒手而去。他是一个古怪的老师,到师大来上课,从来不肯上楼,学校只好将就他,把学生从三楼搬到楼下来。他上课一面吃花生糖,一面问:“有谁作了诗了?
有谁填了词了?”他可以跟别人谈五代官制,可以跟别人谈四书五经、谈诗词,偏偏就是不肯谈画。
每次他问到诗词的时候,同学就把席慕蓉推出来,班上只有她对诗词有兴趣,溥老师因此对她很另眼相看。当然也许还有另外一个理由,他们同属于“少数民族”,同样具有溥老师的那方小印上刻的“旧王孙”的身份。有一天,溥老师心血来潮,当堂写了一个“璞”字送给席慕蓉,不料有个男同学斜冲出来一把就抢跑了——当然,即使是学生,大家也都知道溥老师的字是“有价的”——溥老师和席慕蓉当时都吓了一跳,两人彼此无言地相望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老师的那一眼似乎在说:“奇怪,我是写给你的,你不去抢回来吗?”但她回答的眼神却是:“老师,谢谢你用这么好的一个字来形容我,你所给我的,我已经收到了,你给我那就是我的,此生此世我会感激,我不必去跟别人抢那幅字了……”隔着十几年,师生间那一望之际的千言万语仍然点滴在心。
四、当别人指着一株祖父时期的樱桃树在欧洲,被乡愁折磨,这才发现自己魂思梦想的,不是故乡的千里大漠,而是故宅北投。北投的长春路,记忆里只有绿,绿得不能再绿的绿,万般的绿上有一朵小小的白云。
想着、想着,思绪就凝缩为一幅油画。乍看那样的画会吓一跳。觉得那正是陶渊明的“停云,思亲友也”的“图解”,又觉得李白的“浮云游子意”似乎是这幅画的注脚。但当然,最好你不要去问她,你问她,她会谦虚地否认,说自己是一个没有学问、没有理论的画者,说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直觉地画了出来。
那阵子,台湾与法国断交,她放弃了向往已久的巴黎,另外申请到两个奖学金,一个是到日内瓦读美术史,一个是到比利时攻油画。她选择了后者,她说,她还是比较喜欢画画——当然,凡是有能力把自己变成美术史的人,应该不必去读由别人绘画生命所累积成的美术史。
有一天,一个欧洲男孩把自家的一棵樱桃树指给她看:“你看到吗?有一根枝子特别弯,你知道树枝怎么会弯的?是我爸爸坐的呀!我爸爸小时候偷摘樱桃被祖父发现了,祖父罚他,叫他坐在树上,树枝就给他压弯了,到现在都是弯的!”
说故事的人其实只不过想说一段轻松的往事,听的人却别有心肠地伤痛起来,她甚至忿忿然生了气。凭什么?一个欧洲人可以在平静的阳光下看一株活过三代的树,而作为一个中国人却被连根拔起,秦时明月汉时关,竟不再是我们可以悠然回顾的风景!
那愤怒持续了很久,但回台以后却在一念之间涣然冰释了。也许我们不能拥有祖父的樱桃树,但植物园里年年盛夏如果都有我们的履痕,不也同样是一段世缘吗?她从来不能忘记玄武湖,但她终于学会珍惜石门乡居的翠情绿意,以及六月里南海路上的荷香。
五、骠悍那时候也不晓得怎么有那么大的勇气,自己抱着五十幅油画,赶火车到欧洲各城里去展览。不是整幅画带走,整幅画太大,需要雇货车来载,穷学生哪有这笔钱?她只好把木框拆下来,编好号,绑成一大扎,交火车托运。画布呢?她就自己抱着,到了会场,她再把条子钉成框子。有些男生可怜她一个女孩子没力气,想帮她钉,她还不肯,一径大叫:“不行,不行,你们弄不清楚,你们会把我的东西搞乱的!”
在欧洲,她结了婚,怀了孩子,赢得了初步的名声和好评,然而,她决定回来,把孩子生在自己的土地上。
知道她离开欧洲跑回台湾来,有位亲戚回台小住,两人重逢,那亲戚不再说话,只说:“咦,你在台湾也过得不错嘛!”
“作为一个艺术家,当然还是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好。”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人在车里,车在台北石门之间的高速公路上。她手握方向盘,眼睛直朝前看而不略作回顾。
“她开车真‘骠悍’,像蒙古人骑马!”有一个叫孙春华的女孩子曾这样说她。
骠悍就骠悍吧!在自己的土地上,好车好路,为什么不能在合法的矩度下意气风发一点呢?
六、跟荷花一起开画展“你的画很拙。”廖老师这样分析她:“你分明是科班出身(从十四岁就在苦学了!),你应该比别人更容易受某些前辈的影响,可是,你却拒绝所有的影响,维持了你自己。”
廖老师说得对,她成功地维持了她自己,但这不意味着她不喜欢前辈画家,相反的,正是因为每一宗每一派都喜欢,所以可以不至于太迷恋太沉溺于一家。如果要说起她真的比较喜欢的画,应该就是德国杜勒的铜版画了。她自己的线条画也倾向于这种风格,古典的、柔挺的,却根根清晰分明、似乎要一一“负起责任”来的线条,让入觉得仿佛是从慎重的经籍里走出来的插页。
“我六月里在历史博物馆开画展,刚刚好,那时候荷花也开了。”
听不出她的口气是在期待荷花抑或是画展,在荷花开的时候开画展,大概算是一种别致的联展吧!
画展里最重要的画是一系列镜子,像荷花拔出水面,镜中也一一绽放着华年。
七、千镜如千湖,千湖各有其鉴照“这面镜子我留下来很久了,因为是母亲的,只是也不觉得太特别,直到母亲从外国回来,说了一句:‘这是我结婚的时候人家送的呀!’我才吓了一跳,母亲十九岁结婚,这镜子经历多少岁月了?”她对着镜子着迷起来。
“所谓古董,大概是这么回事吧!大概背后有一个细心的女人,很固执地一直爱惜它、爱惜它,后来就变成古董了。”
那面小梳妆镜暂时并没有变成古董,却幻成为一面又一面的画布,像古神话里的法镜,青春和生命的秘钥都在其中。站在画室中一时只觉干镜是千湖,干湖各有其鉴照。
“奇怪,你画的镜子怎么全是这样椭圆的、古典的,你没有想过画一长排镜子,又大又方又冷又亮,舞蹈家的影子很不真实地浮在里面,或者三角组合的穿衣镜,有着‘花面交相映’的重复?”
“不,我不想画那种。”
“如果画古铜镜呢?那种有许多雕纹,而且照起人来模模糊糊的那一种。”
“那倒可以考虑。”
“习惯上,人家都把画家当作一种空间艺术的经营人,可是看你的画读你的诗,觉得你急于抓住的却是时间——你怎么会那样迷上时间的呢?你画镜子、你画荷花、你画欧洲婚礼上一束白白香香的小苍兰、你画雨后的彩虹(虽说是为小孩画的),你好像有点着急,你怕那些东西消失了,你要画下的、写下的其实是时间。”
“啊!”她显然没有分辩的意思,“我画镜子,也许因为它象征青春,如果年华能倒流,如果一切能再来一次,我一定把每件事都记得,而不要忘记……”“我仍然记得十九岁那年,站在北投家中的院子里,背后是高大的大屯山,脚下是新长出来的小绿草,我心里疼惜得不得了,我几乎要叫出来:‘不要忘记!不要忘记!’我是在跟谁说话?我知道我是跟日后的‘我’说话,我要日后的我不要忘记这一刹!”
于是,另一个十九年过去,魔术似的,她真的没有忘记十九年前那一霎时的景象。让入觉得一个凡人那样衷婉无奈的美丽祝告,恐怕是连天地神明都要不忍的。人类是如此有限的一种生物,人类活得如此粗疏懒慢,独有一个女子渴望记住每一刹间的美丽,那么,神明想:成全她吧!
连你的诗也是一样,像《悲歌》里:今生将不再见你只为再见的已不是你心中的你已永不再现再现的只是些沧桑的日月和流年《青春》里:遂翻开那发黄的扉页命运将它装订得极为拙劣含着泪我一读再读却不得不承认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而在《时光的河流》里:啊我至爱的此刻从我们床前流过的是时光的河吗“我真是一个舍不得忘记的人……”她说。
(诚如她在《艺术品》那首诗中说的:是一件不朽的记忆,一件不肯让它消逝的努力,一件想挽回什么的欲望。)“什么时候开始写诗的?”
“初中,从我停止偷抄二姊的作文去交作业的时候,我就只好自己写了。”
八、牧歌记得初见她的诗和画,本能的有点趑趄犹疑,因为一时决定不了要不要去喜欢。因为她提供的东西太美,美得太纯洁了一点,使身为现代人的我们有点不敢置信。通常,在我们不幸的经验里,太美的东西如果不是虚假就是浮滥,但仅仅经过一小段的挣扎,我便开始喜欢她诗文中独特的那种清丽。
在古老的时代,诗人“总选集”的最后一部分,照例排上僧道和妇女的作品,因为这些人向来是“敬陪末座”的。
席慕蓉的诗龄甚短(虽然她已在日记本上写了半辈子),你如果把她看作敬陪末座的诗人也无不可,但谁能为一束七里香的小花定名次呢?它自有它的色泽和形状。席慕蓉的诗是流丽的,声韵天成的,溯其流而上。你也许会在大路的尽头看到一个蒙古女子手执马头琴,正在为你唱那浅白晓畅的牧歌;你感动,只因你的血中多少也掺和着“径万里兮度沙漠”的塞上豪情吧!
她的诗又每多自宋诗以来对人生的洞彻,例如:离别后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乡愁》又如:爱原来是没有名字的在相遇前等待就是它的名字——《爱的名字》或如:溪水急着要流向海洋浪潮却渴望重回土地一《七里香》像这样的诗——或说这样的牧歌——应该不是留给人去研究,或者反复笺注的。它只是,仅仅只是,留给我们去喜悦、去感动的。
不要以前辈诗人的“重量级标准”去预期她——余光中的磅礴激健、洛夫的邃密孤峭、杨牧的雅洁深秀、郑愁予的潇洒妩媚,乃至于管管的俏皮生鲜,都不是她所能及的。但她是她自己,和她的名字一样,一条适意而流的江河,你看到它的满满地洋溢到岸上来的波光,听到它滂沛的旋律,你可以把它看成一条一目了然的河,你可以没于其中,泅于其中,鉴照于其中——但至于那河有多深沉或多惆怅,那是那条河自己的事情,那条叫西喇木伦的河的自己的事情。
而我们,让我们坐下来,纵容一下疲倦的自己,让自己听一首从风中传来的牧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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