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短篇小说留情读后感集锦100句-读后感
【张爱玲《留情》内容
他们家十一月里就生了火。小小的一个火盆,雪白的灰里窝着红炭。炭起初是树木,后来死了,现在,身子里通过红隐隐的火,又活过来,然而,活着,就快成灰了。它第一个生命是青绿色的,第二个是暗红的。火盆有炭气,丢了一只红枣到里面,红枣燃烧起来,发出腊八粥的甜香。炭的轻微的爆炸,淅沥淅沥,如同冰屑。
结婚证书是有的,配了框子挂在墙上,上角凸出了玫瑰翅膀的小天使,牵着泥金飘带,下面一湾淡青的水,浮着两只五彩的鸭,中间端楷写着:
一年乙酉正月十一日亥时生淳于敦凤江苏省无锡县人现年三十六岁光绪三十四年戊申三月九日申时生……
敦凤站在框子底下,一只腿跪在沙发上,就着光,数绒线的针子。米晶尧搭讪着走去拿外套,说:“我出去一会儿。”
敦凤低着头只顾数,轻轻动着嘴唇。米晶尧大衣穿了一半,又看着她,无可奈何地微笑着。半晌,敦凤抬起头来,说:“唔?”
又去看她的绒线,是灰色的,牵牵绊绊许多小白疙瘩。
米先生道,“我去一会儿就来。”话真是难说。如果说“到那边去”,这边那边的!说:“到小沙渡路去,”就等于说小沙渡路有个公馆,这里又有个公馆。从前他提起他那个太太总是说“她”,后来敦凤跟他说明了:“哪作兴这样说的?”
于是他难得提起来的时候,只得用个秃头的文案。现在他说:
“病得不轻呢。我得看看去。”敦凤短短说了一声:“你去呀。”
听她那口音,米先生倒又不便走了,手扶着窗台往外看去,自言自语道:“不知下雨不下?”敦凤像是有点不耐烦,把绒线卷卷,向花布袋里一塞,要走出去的样子。才开了门,米先生却又拦着她,解释道:“不是的——这些年了……病得很厉害的,又没人管事,好像我总不能不——”敦凤急了,道:
“跟我说这些个!让人听见了算什么呢?”张妈在半开门的浴室里洗衣裳。张妈是他家的旧人,知道底细的,待会儿还当她拉着他不许他回去看他太太的病,岂不是笑话!
敦凤立在门口,叫了声“张妈!”
米先生跟过来问道:“你也要出去么?”敦凤道:“我到舅母家去了,反正你的饭也不见得回来吃了,省得家里还要弄饭。今天本来也没有我吃的菜,一个砂锅,一个鱼冻子,都是特为给你做的。”米先生回到客室里,立在书桌前面,高高一叠子紫檀面的碑帖,他把它齐了一齐,青玉印色盒子,冰纹笔筒,水盂,钥匙子,碰上去都是冷的;阴天,更显得家里的窗明几净。
郭凤再出来,他还在那里挪挪这个,摸摸那个,腰只能略略弯着,因为穿了僵硬的大衣,而且年纪大了,肚子在中间碍事……
【张爱玲《留情》读后感篇一】
用意象来反应主人公的命运,一直是张爱玲的最爱。而张爱玲在《留情》中一开头就用了意象“炭”来解释女主人公的命运。张爱玲之所以用“炭”背后含着两层意思。首先“炭”向我们展现了女主人公生活的物质的满足与优越性。“他们家十一月里就生了火”但这在一般家庭里却是不容易做到的,而小说的另一户人家没落的杨家却没有如此的优待。《留情》里的女主人公敦凤的命运就像是炉里的炭一样,貌似盆里的炭火红的燃烧着,充满着生命力,但实质却是消耗着自己的生命,最终化为灰烬,直至死亡。“炭”这一意象成功的反应了敦凤真实的生活状态和心理状态。看似光鲜华丽的生活,背后却隐藏着女主人公无尽的无奈和愁苦不满。“炭”本身意味着死亡。“树木"意味生命。炭是树木死亡所遗留下的产物,敦凤第一次婚姻失败本已宣判敦凤“生命”的“枯竭”与看不到希望的“死寂”,但米先生的出现给予她第二次生活”燃烧”的希望,但这种“希望”却直逼让敦凤联系到了“死亡”这种死亡不仅是心理上的,更是生理上的。她嫁给了一个六十岁的老头,敦凤和米先生生活在一起虽有物质的优越,但却掩饰不了她内心的“惆怅”在别人羡慕的背后,却是内心对这种婚姻的不满与羞耻。
可以说如果敦凤有更好的选择觉不会嫁给六十岁的老头,但已有一次婚姻的敦凤,本已没有什么选择,守了十多年寡的敦凤在这期间的生命只有孤独与寂寞。米先生的出现给予了敦凤逃离这种生活状态的机会,但她却不得不忍受那种和老年人生活所带来的死亡感与沉寂感。不到四十岁的敦凤虽已不再年轻但依然盼望有着激情与充满活力的生活,但嫁给米先生后这种生活再也不可能出现了,以后只可能出现在敦凤的幻想之中。但敦凤嫁给米先生也不是没有一点满足感的,至少别人看来敦凤是幸运的,更是幸福的。因为一般人总是用物质来评价一个人的婚姻幸福与否。而那些婚姻不幸福的人往往片面的把自己婚姻的不幸归结为“金钱”的缺乏。但现实很多婚姻的“名存实亡”除了金钱的因素,还有许多因素起着决定作用,比如两人的沟通,理解。我觉得自私的人是永远得不到“爱”的,没有“爱”也就没有真正“幸福”的婚姻。因为“爱”就是不计回报的付出,而自私的人把这种付出往往当做是“无意义”。因此自私就没有“爱”。有功力性和目的性的婚姻也就是没有“爱”的,因为这种婚姻往往把“物质”看到第一位,而不是先看那个男人。这种婚姻虽带着点惆怅,但依然会有许多女人选择和敦凤一样的路,这种婚姻至少外人是羡慕的,至少可以向外人证明自己还是有点魅力的,但这种证明也付出了青春的代价。
张爱玲把敦凤置于两种三角关系中,首先敦凤处于米先生和他另外一个太太的三角关系之中,又处于米先生和杨太太的微妙关系之中,这也是整部小说写得最成功的一部分,敦凤的处境是尴尬的对于米先生她只是个姨太太,对于杨太太来说米先生只是她扔掉的不要的“烂鞋”罢了,在这些关系中她毫无优越感(物质除外),这些都不免让敦凤感到失望,也透着她光鲜生活背后的无奈与苍凉。但她的选择至少逃脱了寂寞,获得了物质的满足,在没有“爱”的婚姻里,获得的东西总是要付出相应代价的。
从小说中来看米先生对敦凤其实是不错的,但他也对原来的太太表现出了“留情”,米先生的太太生病了,他是关心的,虽然她在敦凤面前极力的掩饰,但他在同敦凤去舅妈家里所表现的急
虽然敦凤与米先生的结合是各怀目的的,但他们都彼此在乎对方的想法,比如米先生没有一开始便去他另一个太太那里,这是在乎敦凤想法的表现。而敦凤故意放慢脚步让米先生跟上,也是愿意得到米先生的关心与在乎的,虽然他们之间没有“爱”,但就是这“在乎”也可让他们没有争吵,和谐的生活一段时间了。
张爱玲在小说中说:“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这就是我们大多数人婚姻的现实。
【张爱玲《留情》读后感篇二】
《留情》并不是张爱玲最有名的小说,初读起来有些寂寥,再读却像嵌在你心里的一幅景儿,几个人儿,在你耳边说着话似的。1945年发表,那时张爱玲25岁,刚刚和胡兰成恋爱结婚。我特别喜欢弄清每个作者写每篇文章时候的年纪,因为人在不同的年纪生活经历在变,心态在变,跟着作品的风格和构思的起源也在变。25岁的年纪,刚刚进入幸福的婚姻,却关心起了一对老夫少妻日常生活中小小别扭的片段。
看了很多人对这篇小说的评论,大都认为敦凤和米先生的二次婚姻是不幸福的。敦凤前夫待她并不好,而且死了,守寡十年后嫁给米先生只是为了衣食无忧,只是为了生活,却嫌“他与她同坐一辆三轮车是不够漂亮的”。而米先生和前妻日日争吵,因此这一次他是“预先打听好,计画好的,晚年可以享一点清福艳福,抵补以往的不顺心。”似乎两人都有目的,于是便幸福不起来了。
然而幸与不幸、爱与不爱是没有定式的。我也看见文中的几处细节,却透着暖暖的爱意。米先生要去看望病重的前妻,敦凤当然不乐意了,独自也出门去。“她挽了皮包网袋出门,他也跟了出来。她只当不看见,快步走到对街去,又怕他在后面气喘吁吁追赶,她虽然和他生着气,也不愿使他露出老态,因此有意地拣有汽车经过的时候才过街,耽搁了一会。”这个动作是每个女人都熟悉的吧,因为爱他,所以闹别扭的时候纵然赌气的走开,也会暗暗期待他会追上来,因此故意找了理由放慢了节拍。不管敦凤如何在外人面前说自己对米先生是没有爱的,然而关心和期待还是渗入了琐碎的生活。米先生呢?因为他在乎敦凤的感受,才会在是否去看望前妻的问题上左右为难,对过去,不是爱,但还有痛惜。因此,最起码,他们的心里是升起了爱的。
就连当初的不幸,现在想起来也全都去了苦涩的外衣,也留下甘甜的幻象。当失去后重新回忆,敦凤觉得“第一个丈夫纵有千般不是,至少在人前不使她羞,承认那是她丈夫。他死的时候才二十五,窄窄的一张脸,眉清目秀的,笑起来一双眼镜不知有多坏!”米先生与前妻“只记得一趟趟的吵架,没什么值得纪念的快乐的回忆,然而还是那些年轻痛苦,仓皇的岁月,真正触到了他的心。”现在“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分也跟着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里的悲伤气恼,都不算了,不算了。”他们各自回忆起当年自己认为并不幸福的生活,可是时间就像三棱镜,隔着时间望过去,就像从三棱镜里望太阳,总是五光十色,美艳异常的。
因而我更喜欢积极的去看待感情,即使生活真如文末的那一句经典所说,“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我也更愿意时常想起文头那一段带着希望的文字:“小小的一个火盆,雪白的灰里窝着红炭。炭起初是树木,后来死了,现在,身子里通过红隐隐的火,又活过来,然而,活着,就快成灰了。它第一个生命是青绿色的,第二个是暗红的”。生活与感情,就像一段树木,后来变成了炭,也许不久就要成灰了,在各个阶段有不一样的状态,那又怎样呢?只要它还被暖着,还有生命,又何必计较它的形式呢?
老太太付水钱,预备好的一叠钞票放在炉台上,她把一张十元的后添给他作为酒钱,挑水的抹抹胡须上的鼻涕珠,谢了一声走了。老太太叹道:“现在这时候,十块钱的酒钱,谁还谢呀?到底这人年高德劭。”敦凤也附和着笑了起来。
老太太进浴室去,关上门不久,杨太太上楼来了,踏进房便问:“老太太在那儿洗澡么?”敦凤点头说是。杨太太道:
拔矣幸患玫瑰红绒线衫挂在门背后,我想把它拿出来的,里头热气薰着,怕把颜色薰坏了。”她试着推门,敦凤道:“恐怕上了闩了。”杨太太在烟铺上坐下了,把假紫羔大衣向上耸了一耸,裹得紧些,旁边没有男人,她把她那些活泼全部收了起来。敦凤问道:“打了几圈?怎么散得这样早?”杨太太道:“有两个人有事先走了。”敦凤望着她笑道:“只有你,真看得开,会消遣。”杨太太道:“谁都看不得我呢。其实我打这个牌,能有多少输赢?像你表哥,现在他下了班不回来,不管在哪儿罢,干坐着也得要钱哪!说起来都是我害他在家里待不住。说起来这家里事无论大小全亏了老太太。”她把身子向前探着,压低了声音道:“现在的事,就靠老太太一天到晚嘀咕嘀咕省两个钱,成吗?别瞧我就知道打牌,这巷堂里很有几个做小生意发大财的人,买什么,带我们一个小股子,就值多了!”敦凤笑道:“那你这一向一定财气很好。”杨太太一仰身,两手撑在背后,冷笑道,“入股子也得要钱呀,钱又不归我管。我要是管事,有得跟她闹呢!不管又说我不管了!”
她突然跳起来,指着金属品的书桌圈椅,文件高柜,恨道:
澳憧凑飧觯这个,什么都霸在她房里!你看连电话,冰箱……
我是不计较这些,不然哪——“
敦凤知道他们这里墙壁不厚,唯恐浴室里听得见,不敢顺着她说,得空便打岔道:“刚才楼底下,给月娥吹笛子的是个什么人?”杨太太道:“也是他们昆曲研究会里的。月娥这孩子就是‘独’得厉害,她那些同学,倒还是同我说得来些。
我也敷衍着他们,几个小的功课赶不上,有他们给补补书,也省得请先生了。有许多事情帮着跑跑腿,家里佣人本来忙不过来——乐得的。可是有时候就多出些意想不到的麻烦。“她坐在床沿上,伛偻着身子,两肘撑着膝盖,脸缩在大衣领子里,把鼻子重重地嗅了一嗅,潇洒地笑道:”我自己说着笑话,桃花运还没走完呢!“
她静等敦凤发问,等了片刻,瞟了敦凤一眼。敦凤曾经有过一个时期对杨太太这些事很感到兴趣,现在她本身的情形与从前不同了,已是安然地结了婚,对于婚姻外的关系不由地换了一副严厉的眼光。杨太太空自有许多爱人,一不能结婚,二不能赡养,因此敦凤把脸色正了一正,表示只有月娥的终身才有讨论的价值,问道:“月娥可有了朋友了?”杨太太道:“我是不问她的事。我一有什么主张,她奶奶她爸爸准就要反对。”敦凤道:“刚才那个人,我看不大好。”杨太太道:“你说那个吹笛子的?那人是不相干的。”然而敦凤是有“结婚错综”的女人,对于她,每一个男人都是有可能性的,直到他证实了他没有可能性。
她执着地说:“我看那人不大好。
你觉得呢?“杨太太不耐烦,手捧着下巴,脚在地下拍了一下道:”那是个不相干的人。“敦凤道:”当然我看见他不过那么一下子工夫……好像有点油头滑脑的。“杨太太笑道:”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相貌倒在其次,第一要靠得住,再要温存体贴,像米先生那样的。“敦凤一下子不做声了,脸却慢慢地红了起来。
杨太太伸出一只雪白的,冷香的手,握住敦凤的手,笑道:“你这一向气色真好!……
像你现在这样,真可以说是合于理想了!“敦凤在杨太太面前,承认了自己的幸福,就是承认了杨太太的恩典,所以格外地要诉苦,便道:”你哪里知道我那些揪心的事!“杨太太笑道:”怎么了?“敦凤低下头去,一只手捏了拳头在膝盖上轻轻捶,一只放平了在膝盖上慢慢推,专心一致推着捶着,孩子气地鼓着嘴,说道:”老太婆病了。算命的说他今年要丧妻。你没看见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
杨太太半个脸埋在大衣里,单只露出一双眯嬉的眼睛来,冷眼看着敦凤,心中想道:“做了个姨太太,就是个姨太太样子
口口声声‘老太婆’,就只差叫米先生‘老头子’了!“
杨太太笑道:“她死了不好吗?”她那轻薄的声口,敦凤听着又不愿意,回道:“哪个要她死?她又不碍着我什么!”杨太太道:“也是的。要我是你,我不跟他们争那些名分,钱抓在手里是真的。”敦凤叹道:“人家还当我拿了他多少钱哪!当然我知道,米先生将来他遗嘱上不会亏待我的,可是他不提,这些事我也不好提的——”杨太太张大了眼睛,代她发急道:
澳憧梢晕仕呀!”敦凤道:“那你想,他怎么会不多心呢?”杨太太怔了一会,又道:“你傻呀!钱从你手里过,你还不随时地积点下来?”敦凤道:“也要积得下来呀!现在这时候不比往年,男人们一天到晚也谈的.是米的价钱,煤的价钱,大家都有数的。米先生现在在公司里不过挂个名。等于告退了。家里开销,单只几个小孩子在内地,就可观了,说起来省着点也是应该的。可是家里用的都是老人,什么都还是老样。张妈下乡去一趟,花头就多了,说:”太太,太太,问您要几个钱,买两匹布带回去送人。‘回来的时候又给我们带了鸡来,鸡蛋喽,荞麦面,黏团子。不能白拿她的——简直应酬不起
一来就打着个脸,往人跟前一站,‘太太,太太’的。米先生也是的——一来就说:‘你去问太太去!’他也是好意,要把好人给我做……“
杨太太觑眼望着敦凤,微笑听她重复着人家哪里的“太太,太太”,心里想:“活脱是个姨太太!”
杨老太太洗了澡开门出来,唤老妈子进去擦澡盆,同时又问:“怎么闻见一股热呼呼的气味?不是在那儿烫衣裳罢?”
不等老妈子回答,她便匆匆地走到穿堂里察看,果然楼梯口搭了个熨衣服的架子。老太太骂道:“谁叫烫的?用过了头,剪了电,都是我一个人的事!难道我喜欢这样嘀嘀咕咕,嘀嘀咕咕——时世不同了呀!”
正在嚷闹,米先生来了。敦凤在房里,从大开的房门里看见米先生走上楼梯,心里一阵欢喜,假装着诧异的样子,道:
斑祝磕阍趺从掷戳耍俊泵紫壬微笑道:“我也是路过,想着来接你。”杨太太正从浴室里拿了绒线衫出来,手插在那绒线衫玫瑰红的袖子里,一甩一甩的,抽了敦凤两下,取笑道:“你瞧,你瞧,米先生有多好!多周到呀!雨淋淋的,还来接!”
米先生掸了一掸他身上的大衣,笑道:“现在雨倒是不下了。”
杨太太道:“再坐一会罢。难得来的。”米先生脱了大衣坐下,杨太太斜眼瞅着他,慢吞吞笑道:“好吗,米先生?”米先生很谨慎地笑道:“我还好,您好啊?”杨太太叹息一声,答了个“好”字,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
敦凤在旁边听着,心里嫌她装腔做势,又嫌米先生那过分小心的口吻,就像怕自己又多了心似的。她想道:“老实同你说:她再什么些,也看不上你这老头子!她真的同你有意思吗?”然而她对于杨太太,一直到现在,背后提起来还是牙痒痒的,一半也是因为没有新的妒忌的对象——对于“老太婆”,倒不那么恨——现在,她和杨太太和米先生三个人坐在一间渐渐黑下去的房间里,她又翻尸倒骨把她那一点不成形的三角恋爱的回忆重温了一遍。她是胜利的。虽然算不得什么胜利,终究是胜利。她装得若无其事,端起了茶碗。在寒冷的亲戚人家,捧了冷的茶。她看见杯沿的胭脂渍,把茶杯转了一转,又有一个新月形的红迹子。
她皱起了眉毛,她的高价的嘴唇膏是保证不落色的,一定是杨家的茶杯洗得不干净,也不知是谁喝过的。她再转过去,转到一块干净的地方,可是她始终并没有吃茶的意思。
杨老太太看见米先生来了,也防着杨太太要和他搭讪,发落了烫衣服的老妈子,连忙就赶进房来。杨太太也觉得了,露出不屑的笑容,把鼻子嗅了一嗅,随随便便地站起来笑道:
拔胰ト盟们弄点心,”便往外走,大衣披着当斗篷,斗篷底下显得很玲珑的两只小腿,一绞一绞,花摇柳颤地出去了。老太太怕她又借着这因头买上许多点心,也跟了出去,叫道:
奥虻愫嫔接螅这两天山芋上市。”敦凤忙道:“舅母真的不要费事了,我们不饿。”
老太太也不理会。
婆媳两个立在楼梯口,打发了佣人出去买山芋,却又暗暗抱怨起来。老太太道:“敦凤这些地方向来是很留心的,吃人家两顿总像是不过意,还有时候带点点心来。现在她是不在乎这些了,想着我们也不在乎了——”杨太太笑道:“阔人就是这个派头!不小气,也就阔不了了。”
敦凤与米先生单独在房间里,不知为什么两人都有点窘。
敦凤虽是沉着脸,觉得自己一双眼睛弯弯地在脸上笑。米先生笑道:“怎么样?什么时候回去?”敦凤道:“回去还没有饭吃呢!——关照了阿妈,不在家吃饭。”说着,忍不住嘴边也露出了笑容,又道,“你怎么这么快,赶去又赶来了?”
米先生没来得及回答,杨老太太婆媳已经回到房中,大家说着话,吃着烘山芋。剩下两只,杨老太太吩咐佣人把最小的一个女孩叫了来,给她趁热吃。小女孩一进来便说:“奶奶快看,天上有个虹。”杨老太太把玻璃门开了一扇,众人立在阳台上去看。敦凤两手拢在袖子里,一阵哆嗦,道:“天晴了,更要冷了。现在不知有几度?”她走到炉台前面,炉台上的寒暑表,她做姑娘时候便熟悉的一件小摆设,是个绿玻璃的小塔,太阳光照在上面,反映到沙发套子上绿莹莹的一块光。真的出了太阳了。
敦凤伸手拿起寒暑表,忽然听见隔壁房子里的电话铃又响了起来。“噶儿铃……铃!噶儿铃……铃!”她关心地听着。
居然有人来接了——她心里倒是一宽。粗声大气的老妈子的喉咙,不耐烦的一声“喂?”切断了那边一次一次难以出口的恳求。然后一阵子哇啦哇啦,听不清楚了。敦凤站在那里,呆住了。回眼看到阳台上,看到米先生的背影,半秃的后脑勺与胖大的颈项连成一片;隔着个米先生,淡蓝的天上现出一段残虹,短而直,红,黄,紫,橙红。太阳照着阳台;水泥栏杆上的日色,迟重的金色,又是一刹那,又是迟迟的。
米先生仰脸看着虹,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分也跟着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里的悲伤气恼,都不算了。不算了。米先生看着虹,对于这世界他的爱不是爱而是疼惜。
敦凤自己穿上大衣,把米先生的一条围巾也给他送了出来,道:“围上罢。冷了。”一面说,一面抱歉地向她舅母她表嫂带笑看了一眼,仿佛是说:“我还不都是为了钱?我照应他,也是为我自己打算——反正我们大家心里明白。”
米先生围上围巾,笑道:“我们也可以走了罢?吃也吃了,喝也喝了。”
他们告辞出来,走到巷堂里,过街楼底下,干地上不知谁放在那里一只小风炉,咕嘟咕嘟冒白烟,像个活的东西,在那空荡荡的巷堂里,猛一看,几乎要当它是只狗,或是个小孩。
出了巷堂,街上行人稀少,如同大清早上。这一带都是淡黄的粉墙,因为潮湿的缘故,发了黑。沿街种着小洋梧桐,一树的黄叶子,就像迎春花,正开得烂漫,一棵棵小黄树映着墨灰的墙,格外的鲜艳。叶子在树梢,眼看它招呀招的,一飞一个大弧线,抢在人前头,落地还飘得多远。
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然而敦凤与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还是相爱着。踏着落花样的落叶一路行来,敦凤想着,经过邮政局对面,不要忘了告诉他关于那鹦哥。
(一九四四年一月)
张爱玲短篇小说《留情》现实意义
宿世积怨的仇恨,你躲得掉,可是一天天的生活你躲不掉;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婚姻,你躲得掉,可是感情的纠缠你躲不掉。大抵我们就是这样生活着,琐碎着,小小的烦恼着。如理发时,脖颈中未清扫干净的碎发,让心中总有那么一点不舒服,却又不能发泄的愤怒。大抵我们就是这样进行着婚姻,维系着,快乐地虚伪着,如冬天的棉衣,华丽的有点冷,暖和的又朴素得让人赧颜。
在《留情》这篇小说中,很深刻地揭示了这种婚姻与生活的尴尬。顺着爱玲姐不动声色的描述一路读下去,心中就有了一种雨后的泥泞与濡湿,积压在心头,久久挥散不去。《留情》写了两个不同的家庭。从米先生和敦凤龉龊开始,通过人物的心理描写和对话的冲突,表现出生活中的各种矛盾,将现实中的人性很自然地显露在我们面前。
米先生婚姻可以说是失败的,包括与敦凤的结合,尽管他是预先打听好的、计划的、以为晚年可以享点清福的,可那终是幻想,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罢了。两个人年龄的差异,以及财貌需求的交换,注定这只是一场婚姻的交易,这样的婚姻是不会有爱的。“他对从前的女人,是对打对骂,对敦凤却有时候要说:对不起;有时候要说:谢谢你。”对打对骂也许是寄托了感情在里面,是恨铁不成钢。而这种礼貌有加的婚姻,则是冷漠的、隔阂的,这其中不仅是两个人相差二十三岁的距离,也是从一段婚姻走向另一段婚姻的陌生。
要知道,有些感情是无法超越的,就象你永远忘不掉儿时伙伴,就象树木被斩断后又长出新枝,而在接茬处生出瘤子一样。米先生和前妻纵然是一趟趟的吵架,可她毕竟是与米先生共同生活了数十年、并且生儿育女过的,这是敦凤所无法替代的。也正是这些年轻痛苦仓皇的岁月,真正触到了他的心呀。
“米先生仰脸看着虹,想起他的前妻快要死了,他的一生大部分也跟着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里的悲伤气恼都不算了,不算了,米先生看着虹,对于这个世界他的爱不是爱而是疼惜。”米先生终于醒悟了。即使是那段纷纭的婚姻也是他唯一的,是的,现在没有爱了,也许原先有过,可是在岁月的磨砺中,已慢慢死亡了,剩下的只有疼惜了,对世界的疼惜,对自己的疼惜,对敦凤的疼惜——只是疼惜而已,敦凤对于他,其实就是一只猫,一只青春活泼的猫,陪伴他来日不多的暮年。正如敦凤所言:算命的说他还有十二年的阳寿。
敦凤是只猫,猫是嫌贫爱富的,敦凤只爱米先生的美食华宇,而不是他的本人。她只是想通过婚姻改变自己的处境,改变自己的地位,改变人们对她的看法。终其不过是一种冠冕堂皇的卖罢了。她不喜欢米先生,连与他同坐一辆三轮也以为耻。在她眼里,她第一个丈夫纵有千般不是,至少在人前不使她羞于承认那是她丈夫。而对于米先生,不过是嫁汉穿衣吃饭而已,正如她所讲,要是为了男人,也不会嫁给米先生。
生活就是如此搞笑。他们还是怜惜着、虚伪着、假惜惜地爱着。至少杨老太太是羡慕的:“股票公司里这样有地位的人,又这样有学问,新的,旧的都来得,又知礼、体贴,真让敦凤嫁着了……米先生今年六十了罢,跟我同年,我就这么苦,拖着这一大家人,媳妇不守妇道,把儿子怄得也不大来了。什么都落在我身上,怎么象敦凤这样清清静静两口子住一幢小洋楼,就好了,我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想法,不过图个逍遥自在。”是的,世间难求是钱闲这两个字,这是人之所欲,剥去所有高尚者的外衣,无非两字而已。没有这两字,世间少去多少麻烦。杨太太也不会记恨她婆婆,在背后冷笑:“我要是管事,有得跟她闹呢,不管又说我不管了。什么都霸在她房间里,你看连电话、冰箱……我是不计较这些,不然那……”
记得有位作家说:“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幸福的概念很模糊,也许那只是别人眼中的幸福。但不幸就不是幸福了。生活就是这样无奈,在这无奈中,我们所追寻的不过是些许小欢喜,而这小欢喜也是暧味的,如太阳下的露水很快就会蒸发掉的。很喜欢小说中的这样一句话:“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张爱玲短篇小说《留情》影响
深夜无眠,起身翻着《张爱玲文集》,注意到一篇叫《留情》的小说。可能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这一篇短文。因为它初初一翻并不象其他文章那么鲜亮好看。
一笔是她的长袖,长袖善舞,张爱玲是很惯于说戏的:在《倾城之恋》里,一对各怀心机的乱世男女努力演着一出拉锯式的关于阴谋与爱情的较量戏;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是一个男人前半生奋斗史里爱情,情欲,婚姻的三重高潮戏;《连环套》锣鼓铿锵,弦钹急切,更是一出底层妇女寻求生存的血与泪凝成的重头戏。然而到了《留情》这一节,突然就生生地收拢了所有的笙箫管笛。
仍是旧式家庭的暗色底子。开篇“他们家十一月里就生了火”,第二段“结婚证书是有的”,再看家中摆设:“青玉印盒,冰纹笔筒,水盂,铜匙子”是暗示天冷抑或心冷?一对中途草就的老夫少妻,他们的对话是平平的,距离也是平平的,偶尔“她似笑非笑瞟他一眼”却是习惯性举动,非关情爱。
他原打算去探望重病的原配妻子,却因她的不快又变了主意,陪她坐车去亲戚家。一路上各怀心事,毕竟半路夫妻各有各过去无法磨灭的痕迹,那些蛛丝马迹缠着绕着以后的生活。舅母家的杨太太长袖善舞,虽家道中落,却还不舍一些调情打牌的排场,老舅母已在变卖古董过日子。这样一比较,她跟了他无疑享了福,可她心里并不欢喜,嫌他半秃的老态,更嫌他心不在焉只惦着病妻。而他也处处小心,事事顺从,有着无法言说的隐忍和屈从。家常小事就这样如磕开的瓜子壳撒开一地无法拾掇的琐碎与细杂。
关健在他们告辞出来后,阴寒的天空竟有虹。小说在此总算出现了亮点,却只一霎。“他预感到妻要死了,他一生的大部分也跟着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里的悲伤和气恼都不算了。”这时他才悟出夫妻真正的相守之道,可是一切都太晚了。他的贪恋剥离了过去的美好。
到这一步,《倾城之恋》中的从容与机智、情调与氛围都没有了,洞悉世事的精警、冷眼旁观的彻悟也淡薄了,“桃红配嫩绿”的热闹烘托更是褪尽颜色。帏幕拉合,四顾无人,张爱玲在《留情》中独自清唱。看尽百态从不牵愁惹恨的她,自遇上胡兰成后,就一摔跌入情网,天塌地陷。爱得淋漓酣畅,也恨得镂心刻骨。到后来,“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爱到尽头却也同寻常人一样“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内容梗
他们家十一月里就生了火。小小的一个火盆,雪白的灰里窝着红炭。炭起初是树木,后来死了,现在,身子里通过红隐隐的火,又活过来,然而,活着,就快成灰了。它第一个生命是青绿色的,第二个是暗红的。火盆有炭气,丢了一只红枣到里面,红枣燃烧起来,发出腊八粥的甜香。炭的轻微的爆炸,淅沥淅沥,如同冰屑。
结婚证书是有的,配了框子挂在墙上,上角凸出了玫瑰翅膀的小天使,牵着泥金飘带,下面一湾淡青的水,浮着两只五彩的鸭,中间端楷写着:
一年乙酉正月十一日亥时生淳于敦凤江苏省无锡县人现年三十六岁光绪三十四年戊申三月九日申时生……
敦凤站在框子底下,一只腿跪在沙发上,就着光,数绒线的针子。米晶尧搭讪着走去拿外套,说:“我出去一会儿。”
敦凤低着头只顾数,轻轻动着嘴唇。米晶尧大衣穿了一半,又看着她,无可奈何地微笑着。半晌,敦凤抬起头来,说:“唔?”
又去看她的绒线,是灰色的,牵牵绊绊许多小白疙瘩。
米先生道,“我去一会儿就来。”话真是难说。如果说“到那边去”,这边那边的!说:“到小沙渡路去,”就等于说小沙渡路有个公馆,这里又有个公馆。从前他提起他那个太太总是说“她”,后来敦凤跟他说明了:“哪作兴这样说的?”
于是他难得提起来的时候,只得用个秃头的'文案。现在他说:
“病得不轻呢。我得看看去。”敦凤短短说了一声:“你去呀。”
听她那口音,米先生倒又不便走了,手扶着窗台往外看去,自言自语道:“不知下雨不下?”敦凤像是有点不耐烦,把绒线卷卷,向花布袋里一塞,要走出去的样子。才开了门,米先生却又拦着她,解释道:“不是的——这些年了……病得很厉害的,又没人管事,好像我总不能不——”敦凤急了,道:
“跟我说这些个!让人听见了算什么呢?”张妈在半开门的浴室里洗衣裳。张妈是他家的旧人,知道底细的,待会儿还当她拉着他不许他回去看他太太的病,岂不是笑话!
敦凤立在门口,叫了声“张妈!”
米先生跟过来问道:“你也要出去么?”敦凤道:“我到舅母家去了,反正你的饭也不见得回来吃了,省得家里还要弄饭。今天本来也没有我吃的菜,一个砂锅,一个鱼冻子,都是特为给你做的。”米先生回到客室里,立在书桌前面,高高一叠子紫檀面的碑帖,他把它齐了一齐,青玉印色盒子,冰纹笔筒,水盂,钥匙子,碰上去都是冷的;阴天,更显得家里的窗明几净。
郭凤再出来,他还在那里挪挪这个,摸摸那个,腰只能略略弯着,因为穿了僵硬的大衣,而且年纪大了,肚子在中间碍事……
作者简介:
中国现代作家。张爱玲本名张瑛,出生在上海公共租界西区的麦根路313号的一幢建于清末的仿西式豪宅中。张爱玲的家世显赫,祖父张佩纶是清末名臣,祖母李菊耦是朝廷重臣李鸿章的长女。张爱玲一生创作大量文学作品。类型包括小说、散文、电影剧本以及文学论著,她的书信也被人们作为著作的一部分加以研究。1944年张爱玲结识作家胡兰成与之交往。1973年,张爱玲定居洛杉矶,1995年9月8日,张爱玲的房东发现她逝世于加州韦斯特伍德市罗彻斯特大道的公寓,终年75岁,死因为动脉硬化心血管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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