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子站在昆仑之巅，素白衣袖翻飞。

远近皆是云雾缭绕，渺渺茫茫的。仙子知道，在这云雾之下，万物生死轮回自有定数，有她所不明了的生机与热闹。昆仑四野，更添井然，因为陆吾。

因为陆吾，仿若昆仑便与其他仙山有所不同。

仙子于混沌初开，万物始生之时降生，无亲无朋，不知来处。亿万年悠悠岁月，游走于四海八荒。若是无事，便携一壶清酿，在山巅饮酒，醉了睡上百年千年，也没什么牵挂。

仙子曾去过不周山赏雪，听了三天三夜雪落的声音，听到后来雪就像是落在心上，一层一层地堆积，不知道何时才能停止。偏又觉得心里很空，仙子觉得自己入了魔相，便想要走，四下里看过去，却都是一样的，没有来处，没有归处。

仙子抬头望向天空，巨大的天幕落着雪，与远处的洁白合成一线，仿若静止，仙子觉得自己是天地的唯一。

仙子走了，走时撑了一把题了春日海棠的伞，着了红衣，脚踩在雪上留下深深的足印。即便是唯一，也太寂寞了些。

后来仙子去丹穴山看凤凰浴火，去女床山捉了只青鸾鸟当坐骑，去蓬莱泛舟，去地府渡夜忘川的无边苦水。

仙子也曾去过人间。人间很热闹，只有短短几十年的生命，生老病死却爱恨纠缠。人间也很有趣，有各式各样的事物和各式各样的人。仙子化作一书生，落拓青衫，就在人间住了下来。

书院书生品古论今挥斥方遒，江南才子焚香煮茶诗画卓绝，赌场酒楼声色犬马，山林寺庙宁静悠远。

仙子最喜欢的还是去茶楼听书，痴男怨女武林豪杰。说书人的口才极好，说出来的话往往让仙子如临其境如感其情。偶尔也会说一些神仙故事，说红孩儿三头六臂脚踏风火轮口吐红莲业火，说嫦娥抱兔吴刚伐树，仙子只一笑了之。

茶楼有一小婢，仙子日日去听书，日日都是她端茶倒水。仙子不知如何谢她，就常常对她笑一笑，小婢的脸就会红得像那伞上的春日海棠。

因仙子整日不说一句话，小婢误以为他是哑巴，看他时目光就含着同情，对他多说几句市井轶事。也会说西山上的桃花开了，楼下的小伙计似是欢喜她，也会说她的母亲要为她说亲事了。

仙子在人间住的久了，知道这样的事是要送礼的，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一颗东海的明珠送给小婢。小婢很欢喜，笑得下颌的梨涡深深的。

后一日，仙子没有去茶楼。再一日，仙子去西山上看了桃花，看了桃花又看了菡萏，等到深秋菊花也谢了，才从寺里下来。又去茶楼听书，茶楼依旧，只不见那小婢。一个小伙计急急上楼来拉他，说小婢就要死了。要死了么，仙子觉得闷闷的，又觉得人间的生死本是寻常。伙计有些愤愤说小婢爱慕他已久，这几月不见他已是相思入骨，相思无药可解。仙子任他拉着，不懂相思为何物。

小婢的泪珠清清的，落在仙子手上，初时温热又渐渐凉了。小婢的手握着明珠，只剩下一把枯骨，不似当日端茶时的鲜润柔软，小婢望着仙子，目光有种绝望的希冀。小婢说甘之如饴。

仙子看着鬼差用锁链扯着小婢走远了，只觉得相思误人。手上的泪珠凉凉的，仙子把泪珠穿了挂在胸口，便觉得胸口也凉凉的。

仙子后来又去了一次不周山，想学人间士子扫雪煮茶，抱着瓮在山林间行走。不周山没有红梅，没有绿萼，大雪遮天蔽日，茫茫间只看得到自己的影子。仙子本来觉得冷清点也好，现在又觉得太单调了，仙子后来再也没有来过。

仙子不愿再在人间住，于四海八荒寻觅着要找个地方定居下来。后来就到了昆仑，见到了陆吾。

初见陆吾那天，昆仑日光明媚，暖风和熏，仙子站在一株春日海棠前，突地想起了小婢。陆吾像是突然出现又像是已经站了很久，看着海棠花瓣上结了一层冰晶。陆吾转过身问仙子："此地由我掌管，不知仙子从何处来？"

仙子不答，摸了摸海棠花除了那层冰晶，反问陆吾："人间有情名叫相思，你可知相思为何物？"

陆吾默不作声，仙子看陆吾的双眼冷冷清清，想来和自己一样，也是不懂的。

仙子就在海棠林前建了座屋子，书桌上摆了琴棋书画，闲时写几折戏，谱几支曲子让小仙们演奏，权作打发岁月。昆仑变得热闹起来，人人都说住在海棠林的仙子是整个昆仑最懂情事的神仙。

一日仙子突发奇想把自己与小婢的往事写了来演，一时间整个昆仑都在谈论此事。陆吾与仙子也在高台看戏，仙子煮茶，涩苦难以入口，喝得多了才有清香之气萦绕肺腑。陆吾若有所思，却问："仙子定居昆仑已有一段时日，不知仙子名讳？"

仙子想到不周的冰雪，想到人间山寺的红梅，末了低头喝茶，摇头说没有名字。

仙子常在昆仑山巅饮酒，醉了便睡上一段时日。后来陆吾也常来，却不会醉也不去睡。

仙子在山巅睡着，醒来却在房里。

千百年过去，仙子饮了千百年的酒，酒量却不见涨。

仙子与陆吾最后一次在昆仑之巅饮酒，陆吾说，他要身归混沌了。仙子看着陆吾，有些惊异，又有些了悟。陆吾不知想到什么，笑着站起来，山巅风大，陆吾的青色衣袍飘飘荡荡，似要飞起来。但是陆吾脸上的笑容，如清风明月一般。

陆吾对仙子说，我归去之前送你个名字吧。仙子说好。

仙子不知陆吾是何时归去的，也不去问。从此后仙子饮酒，再多也不会醉了。

睡上百年，醒来也没什么事做。

后来，仙子也归去了。

仙子归去之时，在海棠边种了一株红豆，以一滴清泪灌溉。

仙子消散在昆仑四野，草木繁空都笼了一层冰晶。

仙子名曰，霜降。